导读
《李德华文集》汇集了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李德华先生毕生的学术思想、规划实践及教学成果。本文摘自《李德华文集》中的“学生忆文”,是孙施文为其老师李德华先生所写,原标题为《“吃喝玩乐”与学业人生》。
李先生说起话来,是轻缓而温雅的,很少能听到他声调高的时候,情感的变化通常是用语速不同来表达的。面对面聆听李先生教诲,他时而会用南腔的普通话,但更多说的是上海话,是那种带有本地口音、融合着更多吴语调子的上海话,对我而言,还是比较老式的那种。
我从李先生读完硕士和博士研究生,后又留在学院当老师,有专门的求教,也有一起的工作和出差。多年来的亲炙,留有许多值得铭记的教导。受教最多的当然是在学业上,其中最直接的教诲大多体现在学位论文或发表的文章中;而处事、为学、做人的指导则直接影响到我后来的思考与行为,现在要去分辨这些影响,怕是有些困难的。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谆谆教导要么已经融贯了,要么就已经被淡忘了。那些融贯了的,就很难再找到源头;而那些淡忘了的,或许是再也记不起来了。做学生的惭愧与懊恼往往就体现在这里。
李先生关注细节。细节并非只是体现了人的心思之小之慎,也非后来经管中所讲的是成败的关键,更是人的体验最扎实的基础,是各类趣味所扎根的土壤,也是对精致的追求所不可或缺的。热爱生活,才能更加关注细节,通过细节的完善使生活走向更加美好。细节涉及到很多方面,日常生活中的,文章中的,设计中的,李先生都予以了关注。在对我的指导中,往往也都是从小的细节入手,很少有宏大叙事类的教导。记忆中,宏大叙事是我擅长的,时常会对某个问题建立一个庞大的框架,李先生耐心地听我的阐释,然后指出一两个我没法解决的细节问题,这些框架也就只能分崩瓦解。李先生还时常以亲身的经历来传达如何关注细节、运用细节。别的不说,我记得这样的事例:李先生有一套刻蜡纸的工具,除钢板铁针笔是现成有卖的,其他有十来件都是自制或用其他物品替代的,有些当模板用,有的当工具用。刻蜡纸最怕有错字要改,必用火或高温,通常我们是用火柴点火后将熄未熄的余烬来处理的,如果控制不好就会过度甚至烧穿,整张蜡纸前功尽弃。李先生就用一金属小勺来做这事,说再未坏过一纸。其他还有许多发明,因我说小学中学大学时都刻过蜡纸,所以还让我说各件可派什么用、怎么用。还有两不同形状的小棍是油印特殊效果用的。这套装备1990年代初李先生还放在办公室,用一块灰色的麻布包得整整齐齐的。
在我的记忆中,李先生时常会用对日常生活中一些细节的体悟来阐释为学、为人、做事的道理。这些日常生活的细节大多与吃喝玩乐有关的。说起这些话语,通常是在为学生问学求教解惑之时,说到某个问题,然后话锋一转,李先生开始兴致勃勃地说起吃喝玩乐的事了。有时候,李先生会用“就好比我们吃饭……”这样的话起头,但大多时候是没有这样的转换的,直接就说吃喝玩乐的事本身了。待到这事说完了,也不会再回过来阐释他这段有关生活细节的话的含义,然后就接着说后面的事了。所以,这含义就是留待你自个儿去理解、体会的。这也许是李先生的一种训练学生的风格吧。比如,李先生改我的论文和报告,除了个别的错别字和标点符号会直接标注,没有过整段或整句修改的,通常都是在文稿的边上注上“结构”、“文”等字样,告诉你这里有某方面的问题。如果李先生认为论文或报告中的内容有问题,通常会在这段文字的下面用波浪线划出来,问题比较严重的会再加个惊叹号,有的在边上注上某人或某事,意思是你的论述没考虑到这些等等。我对此的理解是,作为学生应当自己去思考、去研究,导师的职责就是在边上敲打敲打你,把你存在的问题提出来,别走偏,然后你自己去体会为什么是问题,怎么去修改。路是要自己走的。
李先生有关“吃喝玩乐”方面的谈论应该不少,现在还记得的这些或许是对自己有所触动的,或者有所感悟的,所以记得比较深切。当然,下面记载的这些话语,基本的意思还在,但肯定已经不是李先生的原话了,已经是不确切的用语了。李先生所讲的也都是细节,我也只能凭借记忆复原一些前后的话题或场景,至于微言大义之类的,我就不再赘言,因为李先生并未阐释过,我的理解也仅仅只能是我的理解,每个人也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
(1)酸甜苦辣咸都要能吃,喜欢吃辣的,多吃点没关系,但不能只吃辣的,其他的吃不了。人能辨五味,不能缺味,更不能只有一味,那是人的味觉机能的退化。
(2)吃饭吃菜,要会品,要知道好在哪。这不是在不同口味或者不同菜系中比较,而是在同一菜系同一口味中比较。比如同是辣菜,辣的程度差别在哪;不同食材放辣的程度是不同的,它们的口味如何,辣点或不辣点哪种更好;再辣的菜也要能分辨出其他的味,除非它真的没有。如果辣菜只有辣,那肯定不是好菜。同样是上海糖醋排骨,糖多糖少、酱多酱少、醋多醋少的不同搭配就有口味上的差异,而且和小地域差异也有关。
(3)不管是辣菜甜菜,要吃几个这个菜系中的经典菜,经典菜不一定都是大菜,不一定是高级饭店里的。吃过经典菜后再与这类菜中的其他菜比较,才能真正知道这类菜好在哪。再更广泛地比较,吃出同一菜系里的差异、菜系与菜系之间的差异,以及同样的菜在不同馆子里的差异,这样吃饭也就比较有乐趣了,口感也丰富了。
(李先生经常用中国各地菜的特征来说事,说过很多次,尤其是有关于辣和甜的口味问题。我这里只是把它们归结为这三段话,表达的是三种不同的意思。说这些话的场合都在办公室,说的都是和学习各种理论以及怎么去学习有关的。记得我刚读研究生不久,有次李先生很突然地用上海话问我:“能吃很辣的菜吗?”我说可以,他接了一句“蛮好”,再无下文。于是我思量了很久,所以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一直到后来带我去四川什邡参加学会活动,带我去吃当地老火锅,好像才是对这一问的回应,但这之间有差不多一年的时差,所以这两件事之间是否有关系我不肯定,我也没问起过。在我就读期间,李先生一共只有两次为我推荐过书目,一次是我硕士毕业,3月毕业到9月读博士,有半年的空档期,我就去问李先生这期间可以读些什么书,我那时对城市规划早期历史有兴趣,他给我列了个书单,记得是四五本英文书,现在记得的是芒福德的《城市文化》和贝纳沃洛的《现代城市规划起源》,其他的记不住了。当时我已办离校手续,图书馆也不能用,他就把这四五本自己的藏书从家里搬来给我。后来我知道,学校的图书馆也没有这些书。另一次是在博士论文阶段,他见我那时对新马克思主义和福柯特别有兴趣,却向我推荐了帕森斯,说在当代社会学中很重要,值得好好读,他的结构化的思考方式对我的论文有用。这次荐书没有说具体的书名,还让我注意其前后期的变化,我就到处去找帕森斯的书读,没有中文版,我还动用了海外的关系才找到。这次,李先生还有句名言也值得一记:“先要有建构才有可能解构。”解构是当时建筑学领域比较时髦的话题。这两次荐书时,李先生都说到了与前面这三段话相类似的话。)
(4)吃虾和蟹,不能用手剥,更不能用工具把肉剔出来再吃,而是要用舌头把它们分拣开来,因为最鲜美的是肉与壳之间的汁水所包裹着的肉。这也是对舌头灵活度的训练,舌头灵活的人脑子也比较灵。(这段话是在什么场景下说的,我现在已经记不得了,我的推测应该是在讲用适宜的方法时说的。或许是自己对这种吃法和某种现象有共鸣,所以对这内容才记得这么牢了。)
(5)中国饭店里的菜单,是不标明食材的,用个漂亮的辞藻,让你去意会;国外的菜单是标明食材的,不糊弄你,让你明白吃的都是些什么,是可以实证的。(这是在审阅我博士阶段的读书报告,看到我引用的一段文字时说的。后来我再也没敢引用过类似的文字,尽管那是中国大百科全书上的。)
(6)有次出国回来向李先生汇报,说起在外吃饭,菜单上有不少东西不知道是啥。李先生说,那就挑有不懂的吃,吃过了就知道是啥了。每次挑一个,多了有点冒险,而且可能还是分不清楚啥是啥。
(7)学规划的要多吃蹄筋,可以长脚力。规划人就是要多走路的。(这句话最初在什么场合说的也记不得了,但后来一起吃饭李先生点过这菜,是属于被唤醒的记忆。至于是不是有科学根据,未考证过,但至少是符合中国传统文化的。)
(8)常温的水最难喝,要么喝冰水,要么喝热水。(这句话我能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场景,夏天,房间里很热,当时还没有空调,只有电扇。说到文丘里的后现代主义和建筑的复杂性与矛盾性时说的。李先生和我们谈话,很少喝水,有时大半天也没见他喝过水,所以我们都没有给李先生倒水的习惯,只是我们每次去李先生家,李先生或师母罗先生总是要先给我们倒水的,还都是亲自倒。)
(9)上海的奶油蛋糕为什么好吃、北京的不好吃?关键是奶油!奶油不只是油,口味也很重要,奶油的品质和制作水平决定了蛋糕是否好吃,形状什么都是不重要。上海的冰砖、雪糕好吃,北京的不好吃,样子像也没用,叫同样的名字也没用,道理是一样的。(这是我博士论文送出去评阅后,有老师跟我说,论文没有图全是文字,不像是规划专业的论文。我当然心里忐忑不安,就转述给李先生,他说了这么一段,说得有点急。于是,我心里踏实了些。李先生在我就读期间,曾多次点评过上海各大西点店的糕点和几个西餐厅的饭食,关乎这些糕点和各类菜式的细微差别,好在哪不好在哪,这里就不述了。)
(10)上海以前有盐汽水、盐水棒冰,实质都是水加点盐,但口感就大不同,于是就有销量。很少有人喝水加点盐了事的,还要专门去买,还买特定的牌子。(这段与上一段话的意思有相近的,但也有不同的。这是我毕业后,有次参加编写一本教材,李先生作为专家对该教材进行审查,在审查会结束后回校的路上对我说的。“特定的牌子”云云是有实指的,为避免广告的嫌疑,隐其名。)
(11)上海人说的西餐,里边有很多菜式都不是法式或者意式的,而是俄式的或者是中式化了的。有些说西餐好吃的人,如果把正宗的法餐、意餐端到他们面前,他们会说这不是正宗的西餐。(这段话的由头是我在阅读中发现许多人对霍华德田园城市理论有误读,其中有一些是非常有名的海外学者,而且有些误读是非常明显的,而这些误读导致的一些错误认识,一直流传到现在。也正是接着这个话题,李先生又再一次强调,Garden City不应翻译成“花园城市”,因为它和“花园”确实没有什么关系。)
(12)不要刻意地去运动,走路走快点,别搭车,一两站(指公交站)路走就行了,上下班、买菜、办事等等都是运动。专门的、定点定时的、以运动为目的的运动,那是浪费时间。(这一段话和李先生常说的“读书也是一种休闲”的含义是一样的,就是不要刻意去做事,把运动和看书当作生活中的一部分,随时都可以去做。说这段的场景是我说时间不够用,没法分配。)
(13)多看看那些记者、电视评论员的文字(当然说的是英文),比较有意思,社会新闻的、制度的还有杂七杂八的各种东西都在里头,对了解真实的当今西方世界也有用。(这是在我说到很多理论所产生的背景,我们很难有较深入的了解时,李先生做的引申,而且建议多看看记者写的专题性的报道和传记等。说这话的时候,李先生在读一位美国电视评论员的评论集,一本口袋书。并说,《纽约客》的文字比较优美典雅,可以多看看。)
(14)学外语口语,最好是看剧本、看演出,或者多看新出的小说,这样你才能知道人家现在实际上是怎么说的。口语变化很快。口语,语法派不上什么用,不信你试试,把说的中文录下来,分析一下没几句是符合语法的。但语调很重要,要别人理解你的意思,语调有时甚至比单词还重要。(除此,李先生还分析过英国不同阶层的用语、语调等)
(15)逛街有很多学问可以琢磨,要多逛逛,要逛出趣味来,趣味来自不断的分析与总结。不先想好要买啥东西的逛,才是真逛街。(这是在讲市场规律时讲到的,“逛街不只是为了买东西”,然后还讲到商场内布置和不同商场之间的组合等。)
(16)牛是中国文明发展中非常重要的动物,理应得到中国人的善待,但现在农业不用牛了,动物园里也没有,以后的孩子都不知道“牛”这种动物了,只知道吃牛肉,说牛气了。南浦大桥桥头搞大桥公园,方案评审时提议做点田园风光,放几头牛上去,就是没人理会。(这段话已经想不起是怎么说起的,但我记得李先生至少说过两次。)
(17)中国人吃饭用筷子,精细化操作,一点一点来,可随时调整;外国人吃饭动刀动枪,吃前要想好吃什么,好吃难吃都得吃下去。(讲城市化,就讲到了农业的耕作制度和生产方式,也就讲到了文化和生活方式。原来农业生产方式与吃饭的方式之间也有联系,第一次听到。)
(18)外国人餐桌上夫妇不坐在一起,主人夫妇离得最远,而且要交叉搭配,要让大家谈得起话来。但坐车,就必须把前排座位留给他们夫妇,男主人开车,副驾驶座就要给女主人留着。(这是在一次活动中说的,当然不限于这几句话,有理由的阐释。)
(19)定时吃饭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规矩。人的调节能力应该是很强的,吃饭的时间调前些、调后些,应该都没什么问题,都不会影响健康。但我们把吃饭时间限定在非常固定的、很短的时间内,就是社会规矩了。为什么不可以饿了就吃、不饿晚点吃呢?再想想国外,晚餐时间的早晚差异还是有阶级性的。(这是有次出国回来,向李先生汇报所做的一个lunch seminar的情况,并说起国内外大学的上课时间、食堂供应时间和卫生的差异后,李先生说的。至于最后的一句话,以前没注意过,后来出国还进行了有意识的专门观察。)
(20)Thinking from smoking。(这句话是褒是贬,还是客观陈述?我也还一直糊涂着呢,现在写下来是否有点“政治不正确”?)
拉杂写来,尽量忠实地记录李先生所说,但不可避免地掺杂了我自己的理解和表达。把记忆的话语转换成文字,再加上细节描述,着实不容易啊,不过真的是再受了一次教育。
背景介绍
李德华1924 ~
李德华先生生于上海,1945年毕业于圣约翰大学并留校任教,自1952年起转入同济大学工作。曾任同济大学建筑系主任、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院长,现为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名誉院长、教授、博导,第一届中国城市规划学会副理事长,中国城市规划学会资深会员。获国家教委“国家级”教学成果奖、中国城市规划学会终身成就奖。
李德华先生长期从事城市规划和建筑教育,为新中国专业人才培养作出重要贡献。20世纪60年代初,他经过多年整理编制出版了新中国的第一本《城乡规划》;改革开放后,他领衔全国多所高校教师编撰《城市规划原理》第一版,于1981年出版,此后又持续进行修订,成为我国高校城乡规划专业教学的经典教材。
李德华先生主持和参与了一系列重要的规划建筑设计项目,并获得广泛赞誉。
本文作者
孙施文 中国城市规划学会常务理事、学术工作委员会主任委员、同济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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