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杨宇振 重庆大学教授
2023年7月初到安顺参加西南聚落研讨会。这是第一次到安顺。会上笔者做了《西南的地理区划、廊道与聚落形态》的报告,希望能够从关联的角度、吴良镛先生提出的“融贯的综合研究”角度,从大一点的视野观看和研究西南聚落。会议后半程从安顺学院转移到一个布依族村子高荡村。村子里大多数房子还是白色石头墙和石片屋面,有几个墙上留有计划经济时期的毛泽东语录。年轻的学生们在山顶上的亭子里做Poster汇报,是有趣的议程。次日在安顺城里随意行走(没有查地图,也没有了解城市“景点”),偶尔和这样或那样的人闲聊,却惊奇地发现这个城市迷人的一面。
1.城市意象
旅馆外的一片地,据说原来是很有名的安顺小商品批发市场。入口处立了一个门楼,上面的大字不是写着如“万事亨通”或是直接的“小商品市场”,而是“多种经济成分共生繁荣共同发展”(图1)。这在全国会是孤例吗?不敢这么说,但至少是有特点、有意味的门楼。小商品批发市场搬迁到不远处几栋现代高楼底层。当地人讲,规模和活力已大不如前,但在里面逛了一圈,还是觉得商品种类繁多、人数众多。沿街有着一两层的老房子(大多比较老旧),门面里密集堆积着商品,有一些摆到了街面上来。一些农民挑着担子卖蔬菜或瓜果,有些就直接在路边摆开摊位,三轮摩托车载着货来来往往,鸣叫声时长时短,戴着红领巾的孩子们就在街道上跑来跑去,坑洼的街道上有着丰富的、不同尺度的细节,充满着日常生活的场景和气息(图2)。走在这样的街道里,有一种真实感。
▲ 图1︱写着“多种经济成分共生繁荣共同发展”的安顺小商品市场门楼
▲ 图2︱充满生活气息的街巷
穿出街巷后,是车水马龙的城市,街边是手机店、房产代理、肠旺粉店、臭豆腐店,街道对面有密集的高层住宅、商场和闪烁变化的电子屏广告。没有走多远,一转弯圆通寺突然就显现出来,寺庙的中轴线正对着后山(西秀山)上的白塔,大雄宝殿庄严巍峨(图3)。僧人们在庙里活动,孩子们在前面的场地上追逐嬉戏,渴了就跑到寺里喝水(后查资料得知圆通寺始建于元代,明代曾遭遇大火焚毁,后经过多次维修和扩建,“圆通寺”是安顺城里最老的名字之一)。但更令人惊讶的是天主教堂竟然在佛寺旁边(图4)。相比起来,天主教堂安静了许多。教堂由法国传教士主持修建,始建于清同治年间,新近做了翻新。后查阅资料,知道天主教堂占用的是原布政司所在地(见后文的《普定卫城图》)。教堂平面是巴西利卡形制,但后端却有一个中国式的楼阁式塔(资料中看到贵阳的天主教堂也是类似形式,一种中西合璧的形态)。
▲ 图3︱圆通寺与西秀山上白塔
▲ 图4︱安顺天主教堂
接着前行,惊异地在路边发现安顺武庙(图5)!之前新旧小商品市场、街巷里的吵杂和熙熙攘攘是一种当代情形,但圆通寺、天主教堂、武庙是历史的遗迹,没有相当的地区位置、城市身份和文化积淀,难以有这样状态的建筑(群)。武庙门口立着一个牌子,写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很遗憾当日不开(博物馆周一不开门)。
▲ 图5︱安顺武庙
文庙距离武庙不远。和武庙就在城市街头不同,文庙在相对安静的空间里。庙前是一大块空地,前后两条街道连入这块场地,由狭窄热闹入开阔安静,是空间节奏的变化。站在空地上可见文庙前院的景致,已经是一幅画了(图6)。文庙的空间布局没有大不同,但依着缓坡地形逐渐向上,大成殿在最高的一台。从入口第一进院子情况上看,文庙有一部分修复,但总体保存得很好、很值得看。院子里只有少数的几个游客,清爽安静、阳光温煦,树枝的阴影随风摇曳(图7)。也看到文庙不仅是一个历史的标本,它还是当代艺术文化的活动场所和展览所。门口有一个题为“纸上行舟”的海报,是安顺市的端午诗会和诗歌、书法展。也就是说,它还活着,而且以恰当的样子体面地活着。在两侧展室还有些画,从不同的侧面描绘了安顺的历史文化。后来看到许多人说“镂空龙柱”是文庙的珍宝,它当然是工匠的巧思与高超技艺的结果;但真正宝贵的是经历漫长的六百多年,安顺文庙仍然保持有较为完整的空间格局和没有受到过度“修复”的破坏,它还在被当地的人们继续使用着。安顺文庙也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 图6︱安顺文庙
▲ 图7︱安顺文庙内院
东林禅寺在城的另外一端。穿行一条充满生活气息的长长巷子,就在巷子的尽头,隔着河,东林禅寺在明丽的阳光下显现出来,绿色琉璃瓦、红色的墙和玫瑰色的三角梅构成了远观优美的画面(图8)。为什么说远观优美?因为近距离看就发现禅寺改造了许多,虽保留原有的一些石墙段,基本却是用现代钢筋混凝土结构完成传统形式的建筑,就连四大金刚也被浓墨重彩涂装过,失去了一些原真和意趣。或者说,旧有的部分抹去太多,新的部分缺少对旧的认识和传承。转了一会很快就出来了,回过头来,立站着往寺里面看。东林禅寺门口黑色木匾额上的四个金字“微笑圆融”,是经历人生百态后的终点和真义么?
▲ 图8︱安顺东林禅寺
2.历史景观
回重庆后,安顺的经验和惊奇一直在脑中,想起许多年前游历四川自贡有相近感觉——在不长的时间,不大的空间里看到许多历史时期保留下来的重要建筑和场景、看到街道里鲜活的日常。翻读资料中,知道城里还有崇真寺、基督教堂、清真寺等,许多文字也称赞着贵西平坝里的安顺城。《滇行纪胜》中录:“安顺府城围九里,环市宫室皆壮丽宏敞。人家以白石为墙壁,石片为瓦。估人云集,远胜贵阳。”找到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黔记》中的《普定卫城图》(图9)。这是一张有意思的图,左上角标识“安顺府附”,说明当时明王朝的考虑,安顺的主要功用仍然是卫城,地区的军事意义大于民政的意义。图中城有四门,皆有瓮城,城外有壕,出城门东有东关、南有南关、西有普定站,均有关墙或站墙,北有校场。城内有河贯穿全城,但主要分布在东北角。
▲ 图9︱普定卫城图
图中城内唯一形象化表达的是城南塔山上的白塔,白塔下标注有“圆通寺”。塔山又叫西秀山或白虎山,与东边的青龙山形成“左青龙、右白虎”的格局。城的东北标注有“儒学”,应是现安顺文庙所在,城中靠近鼓楼处标注有“关王庙”,也应就是现安顺武庙所在。此时城中官道还不很完善,只有东西方向两条道路拉通,其他的主要街道是从西门到南门的顺城街,以及北门到儒学、关王庙等的街道,但穿城的河上有多座桥梁,说明还有一些小街。比较特别的是,由北门到南门,图上并无主要干道。在后来的许多文字记录中,东西干道与南北干道交接之处,一个大十字的交叉点,是图上标识的鼓楼所在。或者说,除了高高耸起的白塔,连接四门道路交叉点的鼓楼成为许多文字记载中地方人们感知安顺城的最重要标志(图10)。戴明贤先生在《石城浮世绘》中讲,“石城政治文化中心,是城中央的大十字钟鼓楼。三层飞檐,塔形,宝顶,一层比一层大,底下是几丈高的石门洞。”他谈到小时候从钟鼓楼过,石头墙上总是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布告,城门上悬挂着吓人的、被斩下来的脑袋;钟鼓楼有东西南北4个门洞,但真正重要的是东西方向的门洞,东边通贵阳,西边通云南,南北只通安顺城的乡镇。北门是徐霞客进入安顺的城门,他在《徐霞客游记》中记有:“普定城垣峻整,街衢宏阔;南半里,有桥;又南半里,有层楼跨街,市集甚盛。”根据游记中描述的距离、《普定卫城图》以及当下地图综合对照,一种猜测是徐霞客谈到的“层楼跨街”很可能就是钟鼓楼所在。
▲ 图10︱安顺城的钟鼓楼(民国时期)
资料来源:1939年《揽胜画报》·西南专辑。
《徐霞客游记》《滇行纪胜》中对安顺城是文字的描述,《普定卫城图》是经验化和抽象化的地图。能够看到历史时期更加感性和真切的安顺城吗?19世纪末20世纪初越来越多的传教士、外交使官、调查研究者、旅行者等进入西南,留下来一批图绘、影像资料和文字,如日本人鸟居龙藏、伊东忠太、澳大利亚人乔治·莫里循、美国人托马斯·张伯伦一行人、西德尼·甘博、德国人恩斯特·鲍希曼等。伊东忠太途径安顺时有记:“府城方圆8里许,街市繁华,路面宽阔,宅第极尽轮奂之美,还能看见英法两国教会在此所建教堂……城内建筑,值得一看者当推圆通寺。据称此寺创于元代,观其布局,依序排列为二天门、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阁。大雄宝殿前面,左右两边有庑廊相对。寺院的最后面有一小山,上矗一塔刹,八角七层。”1925年法国巴黎外方传教会(Missions étrangères de Paris)出版了1846~1925年间法国传教士在贵州拍摄或收集的照片,其中有两张十分珍贵的安顺城鸟瞰照片。图11应是站在城南的西秀山上向北拍,可见主街从南向北延伸,街道上立有牌坊,画面的中后方钟鼓楼突出和耸立,钟鼓楼的略偏西处就是武庙(随带一说,在前述提及的多个建筑群中,只有武庙是正南北朝向布局。圆通寺朝北、天主教堂朝北略偏西、文庙朝西南、东林禅寺也是朝西南)。往画面的右边高处看,深色树林环抱的一组建筑群就是文庙。向北远处可见城墙环围,更远处是群山平缓,山形舒朗秀丽。图12应是站在钟鼓楼上向东拍,可见东街上熙熙攘攘,有各样的大遮阳伞,街上立着多座牌坊,街道向东延伸的地形逐渐高起到东门,东门上有城门楼;城外的山高低起伏、耸立峻美,特别是右边的山如日本浮世绘中的概念山体。近景中左边突出的高大门楼,围着木栅栏内有石狮,应是武庙前的门楼。两张珍贵的照片展示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安顺城的总体景致。
▲ 图11︱法国传教士拍摄的安顺城(站在西秀山上向北拍)
资料来源:巴黎外方传教会《贵阳传教(1846-1925)》明信片第一集。
▲ 图12︱法国传教士拍摄的安顺城(站在钟鼓楼上向东拍)
资料来源:巴黎外方传教会《贵阳传教(1846-1925)》明信片第一集。
3.历史与现实
钱理群先生给戴明贤先生《石城安顺》做的序言中称安顺是一座“边地小城”。他谈到,“作者对世俗生活背后的普通百姓的生命存在形态、精神面貌、命运……的关注,及其内在的诗意的发掘,处处流露出对生息于故土之上的乡村父老的深切理解,以及相濡以沫的悲悯情怀”。是的,一座城市终究还是关于人的城市,关于人“活在”状态的城市。但这种状态,作为边地小城,往往不由得自己决定。钱理群先生谈到明代的边地治理和屯兵如何改变着安顺,谈到清末到民国抗战时期的安顺城,如何被外来者,被下江人影响而变化,“开拓了夜郎之国古朴之民的视野,改变了他们和外部世界的关系与想象”。他谈到历史变革的广度和深度,要看它对边远地区的蔓延和渗透的程度。从这个角度,从元代开始的安顺圆通寺、文庙、关王庙(武庙)、后来的天主教堂、东林禅寺等,就是文化从一些中心向边缘、边地扩散和渗透的表征。它们改变了地方了吗?从一个角度,它们的确如钱理群先生所言,开阔了视野,改变了与外部的关系;从另外一个角度,它们却仅仅只是一种外来物,钱先生在另外的一处谈到,这个边地小城有着“永远不变的散淡、潇洒的日常生活”“看惯宠辱哀荣的气定神闲的风姿”、有着一种“坚韧的生命力量”。对于笔者而言,在安顺街头巷尾的四处游荡中,在回来后阅读的文字和影像里,恰恰是被这两种相互矛盾冲突又共融一体的城市气态吸引着,惊异着,回溯着去寻找它曾经的样子。
本文来源:人类居住,全文刊载于《人类居住》杂志2023年 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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