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仪三是同济大学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陈丹燕是著名作家。生活在上海,他们对这座城市的老房子都有很深的感情。
7月8日,阮仪三和陈丹燕在上海西岸艺术区梓云斋对谈“老房子里的风花雪月”。
阮仪三(左)和陈丹燕
如何保护老建筑
上海曾经租界林立,租界中的老洋房很多至今留存,散落在城市的街巷之中。
曾经,在经济高速发展下,中国拆掉了很多老房子。如今,越来越多的人也开始欣赏老建筑的美,开始觉得住在老房子里,是比住在全新的现代化公寓里更有滋味的选择。
但审美发生变化,保护意识没有跟上,这种重新被重视,对老房子来说,未尝不是另一种浩劫。
阮仪三以近来关注度很高的一则新闻打开话头。上海巨鹿路888号一幢老洋房被户主擅自拆除,换成了钢筋混凝土结构。事情被曝光后,户主被处以3050万元巨额罚款,并被责令10个月内恢复建筑原状。
“处理结果出来之前,我就说一定要重重地罚。”阮仪三认为,保护老建筑最重要的还是要立法明确,在没有明确立法的情况下,对老房子的保护,很多人重视程度还远远不够,“北京梁思成故居被拆毁,对方说给钱重盖就好,根本没当回事。”
“中国的立法相对来说还是不够完善的,只有《文物法》。巨鹿路老房子是历史建筑,但不是文物,就没有合适的法规保护,这是很大问题。”阮仪三说。
在明确立法之外,政府正确的政策引导也很重要,不能只把经济建设作为指标,“房地产商只单纯从经济效益考虑,觉得知识分子不通情理,他们不能理解保护老建筑这里面的文化价值。”
阮仪三在欧洲考察时候曾问过当地政府,对私人所有的老房子,修缮政府是否会予以补助,得到的回答是,根据具体情况补助,从30%到100%全额补助都有,遇到私人破坏老建筑的情况,也会有惩罚措施。
阮仪三觉得扬州目前对待老园林整修的政策可称一个范例。他最近去扬州,发现古城内出现了很多古典私家园林,古城里甚至还出现了专门修这种老园林的建筑公司,阮仪三问了下,古城里这样的私家园林,目前有100多个。
阮仪三很感兴趣,找人带他去看,“一口气看了8个。”
这些私人修建的园林造价不菲,在古城中符合政府对限高、防水等方面的“硬指标”,就被顺利建设起来。
“我就写了文章发表,说我赞颂扬州人的风格。扬州人喜欢老东西,恢复园林,很重要的就是政策允许他们搞这样的建设。政府没有恰当的政策,就出现不了有地方特色、民族特色、历史特色的东西。”
2010年5月,上海甘肃路开封路路口的老弄堂
老房子里风花雪月的记忆也该保护
陈丹燕从小生活在上海的老房子里,除了这些建筑美丽沧桑的外表,她对老房子的情感,还多了生活在其中人的记忆。
她写《上海的风花雪月》时,录访散落在街巷中的历史遗迹,在张爱玲、张学良等历史名人住过的老房子时遥想他们的人生往事,一本书写下来,她对上海老房子有了更感性的感情。
“租界的历史应该保护,社会主义时期的建筑也该保护,这些建筑里面人的回忆也应该保护。我们忽略1949年以后外滩发生的变化,这也是对历史的不尊敬。”陈丹燕说。
在陈丹燕看来,有实体的老房子总有机会等来真正的保护,更脆弱的是藏在老房子中的历史故事,是居住在老房子中居民的回忆,“我觉得中国总有一天会真的有钱做建筑保护,但到那时候建筑里面人的历史就慢慢消失了。”
陈丹燕一直想做外滩居民口述史,但身为作家,难度巨大。她曾自己跑到外滩的老房子里去拍照,做调查,但居民并不理解她,问她是不是建筑公司做调查的。还有人和她讲条件,“你告诉我拆迁补偿标准我就让你进来拍照。”
后来她终于有一个机会,在湖南路街道的支持下做了武康大楼居民口述史。武康大楼始建于1924年,是和上海渊源深厚的建筑师邬达克的作品。这幢大楼里各时期的居民都身份各异,丰富有趣。一些文化演艺界名流均曾入住此间,包括赵丹、王人美、秦怡、孙道临、郑君里、王文娟等。此外还有一批上海解放跟着进来接管的军人,大楼对面是宋庆龄故居,所以住进来的人都政审过。后来还住了很多不想走的外国人,其中有个布尔什维克小组。
陈丹燕去访问过其中一家外国人,太太是俄罗斯人,先生是美国人。俄罗斯太太告诉她,屋顶返潮的时候,她曾看到屋顶出现一条俄文布尔什维克的标语。
再往前,1920年代,武康大楼是个酒店公寓,住的都是外国高管,“我们去查了户籍登记,发现很多有趣的东西,朝南的都是主人房,拐角处房子都是保姆住的,两三人一间。‘文化大革命’期间,很多汽车间也成了住宅,汽车间的故事和大楼里完全是两个世界。”
陈丹燕写小说,她觉得口述史就像开放式结构的小说,“每个人都可以从自己的角度代入。”这也是老房子最有魅力的地方。
“武康大楼这么多年,一层一层拨开来,里面都有历史。”人和房子的互动就留下了历史记忆,这背后是人内心的活动。阮仪三认为,保护建筑是为了发展旅游这个见解很肤浅,老房子中发生的记忆和历史,“就像定海神针一样把历史定住,让你知道这个民族未来往哪里走。”
2015年5月,上海济南路附近一处保存完好的老建筑
房子还是该住人
老房子保存下来不易,延续老房子里风花雪月的旧式记忆就更是难题。
陈丹燕承认,保存下来的老房子该如何使用在全世界都是一个难题,她走了不少国家,“不管是斯里兰卡,还是奥地利,还是德国,甚至是印度,不论发达不发达的国家,对著名老街区老建筑采取的同一个态度就是把它修好变成餐馆,变成酒吧和精品酒店。这个看上去是比完全把房子封闭起来好,因为也是公共空间,可以让市民感受原来的老房子是什么样子的,但在形态上十分的乏味。”
阮仪三则明确认为,老房子的归宿,应该是其作为房子的最初用途,“房子本身是住人就还是住人。居住的房子为了旅游或者别的目的把它改造,毕竟不是原来的面貌。”
他曾参观过柏林市长的住宅,是一幢在阿姆斯特丹的老房子,离市长上班的地方180公里,开车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有两幢房子,一幢草顶的是工作室,另一幢三层的是他的住宅,外面是老瓦,里面全部都现代化了。”
外部维持原样,里面改造整修成符合现代人居住习惯的样子,是老房子的一种改造形式,在符合法规的前提下,这种改造是可行的。上海的思南公馆做的也是这样的改造。
陈丹燕也支持这种改造。提起老建筑保护,常常是专家学者痛心疾首,老房子的住户却因为居住条件差,巴不得赶紧拆迁。陈丹燕觉得这不是根本性矛盾,老房子改造好了,一切就将不是问题。
“不能说我们不住在里面的人看它漂亮,住在里面的人不喜欢,这个房子是可以修的。很多人说‘你觉得好那你来住住啊’,这是房子没修好的问题。”
但她也觉得,选择住在老房子里的人,“如果真的爱这个房子,是该有点英雄主义的。”
她有个奥地利朋友住在城堡里,夫妻没有金钱上的能力找工人整修房子,都是自己在做这件事,30年来没有假期,一直在修房子,“所以我觉得你不爱老房子,就不要去住了。”
在中国,保存老房子,另一点重要的,是保存老房子延续下来的亲情纽带和宗法意识、环境认同。这也是老房子里的“风花雪月”。
阮仪三提到深圳附近曾有一个古村,这个村子是拆是留曾有争议,他被请去评估考察。
“我去看了,这个村子是非常完整的老广东房屋形态,家家有祖龛,上面写着‘天地君亲师’。这些人心中有天地君师,他们还信仰老祖宗,信仰神仙。老祖宗生活环境和山山水水都有联系。”阮仪三感慨,老房子与周围自然环境的关系,蕴含着先人的自然哲学观念,“我们历史上盖房子都有风水的讲究,这反映了人们的意识,就是人和天地、周围的环境有关,和祖先有关,和左邻右舍有关。所以上海的老里弄里就会出现青梅竹马,而现在生活在城市中的人,连对门住的是谁都不知道。”
2015年3月,上海浙江中路一处老弄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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